抹不去的“我从武汉来”丨人间

2020-01-30

原文来自人间theLivings

原创 深蓝 人间theLivings


配图 Sipa图片社

从前一晚开始,居委会连续接到了十几个电话,不断有居民举报说,“有辆鄂A牌照的轿车晚上偷偷回来”,有人在电话里信誓旦旦,说自己亲眼看到“从车上下来三个人,相互搀扶着,好像病的走不动了”,还有人说“一个操武汉口音的人从车上下来,说是回来治病的”。

我就是一个人回来的,也不会说武汉话,实在是有些哭笑不得。

征 稿

从2019年12月8日首例武汉新型冠状病毒肺炎患者出现,到2020年1月20日疫情的全面爆发,情况的发展揪着我们每一个人的心。

这是一场战争,在新年的伊始,爆发在每一个普通的、平凡的中国人身边。

这是我们的战争,我们热切地讨论、谨慎地分析,为灾难中陨落的生命而痛惜,为医者大无畏的精神所感动,为一切人为的错误而义愤填膺,为我们能为之所做的点滴小事而不懈努力。

人生海海,让我们在乱世中紧握双手,且行且惜。

网易人间「新冠肺炎 – 我们的战争」特辑,讲述每一天,我们与疫情赤膊相见。

「新冠肺炎 – 我们的战争」征稿启动

内容包括但不限于:

奋斗在疫情一线的专业工作人员的所闻所见;

与此次疫情相关的人和事。

投稿邮箱:thelivings@vip.163.com

稿件字数:8000字左右为宜

并在标题标注「新冠肺炎 – 我们的战争」

稿件一经刊发,将提供不低于800/千字的稿费。期待你的来稿。

新冠肺炎 – 我们的战争 连载01


坐在荆州的老房子里,李伟依旧对自己过去6天“逃亡”路上的经历耿耿于怀。

他问我,自己一没偷二没抢,疫情来临之时带一家人外出“避难”有什么错?法条中尚有“紧急避险”,出走的武汉人为什么要承担“移动病毒”的骂名?

我只能跟李伟说,想开点,你逃离的不是武汉,是肺炎病毒,沿途外乡人排斥的不是你,也是肺炎病毒,大家措施相同,目标一致,没有对错之分。如果偏要论出对错,有错的既不是你,也不是外乡人,而是肺炎病毒,以及那些没有正确看待它的人。

2020年1月22日中午11点左右,我接到李伟电话,他说武汉的疫情已经越来越严重了,年前千万不要再回去了。

李伟是我的前同事,我们曾在刑警队同一探组共事几年,算是换命的交情。我走之后他调去了交管部门,最近3个月因工伤做了腿部手术,一直在武汉家中休养。

4天前,我因公务来襄阳市郊出差,本打算当天吃过午饭后就退房返回武汉,23日处理一下学校的事,24日一早出发返乡过年。我告诉李伟,自己还有些事没办完,行李也没带,怎么都得回去一趟。可话还没说完,李伟就着急打断了我,让我啥都别管了:“就现在,以最快的速度,离开湖北,回家去。”

我很纳闷,前两天李伟还嘱咐我年前一定回来再聚一次,一起涮个火锅,说食材和酒都提前买好放在他家了,眼下何出此言?我跟他开玩笑,说是不是趁我不在已经和嫂子把火锅吃了酒喝了,怕我回去找他算账?李伟却没笑,反而骂了我一句,让我自己去看新闻,“你现在回来,之后能不能出得去还是个问题!”说完就把电话挂了。

那几天我的确没怎么关注新闻。离开武汉前,虽然有关“不明原因肺炎”的消息很多,但也没太当回事:一来,当时网上说肺炎主要发病地区在汉口靠近华南海鲜市场的地方,而我的学校靠近江夏,且平时从不吃野味,也不去卖生鲜的市场;更何况新闻也说了,病毒在人与人之间传播的可能性有限并属于可控状态。因此那段时间,朋友圈里依旧充满着临近新年的各种喜悦。

挂断李伟电话,我打开新闻客户端,才赫然发现截至1月21日24时,国家卫健委收到国内13个省区市累计报告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病例已有440例——相比起1月17日确诊的45例,短短4天时间,人数竟翻了近10倍。

虽然对激增的数字颇为吃惊,但这仍不足以让我修改既定的行程——之前去恩施出差购买的50斤丑橘、40斤腊肉,还有元旦后就准备好的过年走亲戚送的礼物全在武汉家里,若是不带走,年后回来恐怕都得丢垃圾桶。我多少觉得李伟这家伙有些小题大做——就算已经400多人了,但这对于上千万人口基数的武汉来说,简直不值一提。

离退房时间还早,我一边慢悠悠地收拾着行李,一边梳理着回到武汉后的行程计划。中午1点,我拖着行李来到前台,办理入住的客人寥寥,其中一位年轻人戴着口罩,听口音像是武汉人,我趁着退押金的间隙,随口问他武汉那边现在是什么情况,他似乎很警惕,看了我一眼,一句话都没有说。

1月22日下午1点半,导航显示距离武汉360公里,高速路况正常,预计晚上6点半抵达,刚好回去吃晚饭,我想。

时间还早,我也不着急,开着音乐,心情还有些欢愉。大约2点钟左右,李伟又来电话问我到哪了,我说在二广高速上,离武汉300公里。

听我还在和他打趣,李伟有些急了,叹了口气,声音沉下来,说,真不是开玩笑,他有消息,这次肺炎疫情比想象的严重,武汉不久之后要“封城”。

“啥叫封城?咋封?”以前,我只听过“封路”、“封街”,那往往是为了应对一些重要事件,最多就是在主要出入口设卡检查,“封城”我还是头一回听说。李伟说,这事儿他也是听来的,具体情况也不知道,自己这么多年也从没经历过。

我想起2003年“非典”时期自己在北京生活的经历,猜测所谓“封城”,或许也就是为控制疫情采取一些非常措施,比如登记进出人员信息、测量体温什么的,怎么可能真就把城市封闭起来呢?

李伟说,就算像当年北京那样,现在是春节返乡高峰,武汉一旦被“封”,再想开车离开武汉也会费些周折,单是在高速路口每辆车都要排队测量体温,就会耽误很长时间。

我问李伟这消息从哪来,他沉默一会儿,没有正面回答我,只说现在武汉各种消息满天飞,“疫情如此,我们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”。他自己也正在准备春节期间带一家人离开武汉,出行时间就在今明两天。目的地暂时还没想好,但大方向肯定是往南方走,“先离开武汉再说,家里不能待了”。

李伟一家五口就住在距离金银潭医院不到5公里的一个小区,原本为了术后恢复,他每周要去医院附近做两次理疗。从临近元旦,他就频频听见“不明原因肺炎”的风声,加上小区外常有救护车鸣笛往医院奔去,一问才知道,全市确诊感染的病例都往金银潭送。他担心自己再去理疗不太安全,问医生,虽被告知“风险极小”,但他还是不敢掉以轻心,自己不去医院周边了,也让妻子改了上下班路线,宁愿绕点路,也不从医院门前经过。

听李伟絮叨了一阵儿,我还是建议他再考虑考虑——不提春节出城人车众多,单是他那条还在恢复期的右腿,走不到几百米便会打颤,能否长途开车就是个大问题。李伟说,他自己不敢冒险,岳父岳母年纪大了,孩子还小,谁知道肺炎疫情之后会是个什么样子——他们小区的居民早已风声鹤唳了,眼下不少人都举家去了外地。

我问他“封城”的大概时间,李伟说这个谁也说不准,“有可能后天,有可能明天,甚至有可能几个小时之后便会执行”。

“眼下谁也不可能有确切消息,都是道听途说来的,但万一真的封了城,关闭高速是分分钟的事情,到时你就是有车,也休想再迈出武汉市一步……”

第二次挂断李伟电话,我在距离二广高速与麻安高速的交界位置还有不到10公里。我放慢车速,给以前的同事和武汉的朋友打了几个电话。

消息很杂,有说情况还好、自己还在置办年货的,有说疫情已经控制不住、所有人都在想办法离开武汉的。至于“封城”一事,大多数人都说并不知情,网上是有传闻说武汉要“关闭”,但这么大的城市怎么个“关”法?况且马上要过年了,“能不让哪个回家过年?”

也有朋友问我是否出现发热、咳嗽的症状,如果出现了,马上回武汉找就近的医院治疗备案,如果没有,就赶紧离开武汉回家。同时嘱咐我,尽可能不要在沿途休息,如果要上厕所,一定找一个人流量少的服务区。“现在情况很复杂,一句半句也说不清楚,这会儿我也不知道是该劝你回来还是劝你走,还是你自己多保重吧。”一位以前的同事这样对我说。

说话间,车已经到了高速分岔口,如果转入麻安高速再走福银高速,再有3个多小时便可抵达武汉;如果调转车头再沿二广高速继续前行100多公里,我将直接转入返回老家的兰南高速。

眼看匝道近在眼前,很多鄂A牌照的车纷纷变道,我权衡再三,最终决定直接回老家。

一路无话,晚上10点左右,我进了家门。

新闻客户端已经“爆炸”,有关“不明原因肺炎”的新闻甚嚣尘上,有些新闻甚至直接将这次肺炎命名为“武汉肺炎”。微信朋友圈里仍旧相对安静,有人转发了一些有关肺炎预防的帖子,有人在质疑武汉市政府隐瞒疫情,还有人在转发一些自媒体的“小道消息”,但打开之后又发现这些链接大多已经失效。

父亲拉着我说起这次疫情,我说自己学校离汉口很远,没听说身边有谁感染了。父亲问我的身体状况,我赶紧拿温度计来测量一下,确认没有发热,又跟父亲说了自己近半个月来的生活和行程状况——离开武汉前的半个月,我一直在学校“自我封闭”写论文,从没出过校园,到襄阳后也几乎没离开过酒店,身边接触的只有固定三两个人,不担心自己被传染。家人这才放下心来。

手机上还有几个未回信息,大多是询问我健康状况或是返乡行程的,等回复完再给李伟打电话,他那边过了好半天才接起来,背景音十分嘈杂,外部环境似乎很乱,只说了一句“正有事,稍后跟我联系”就挂断了。

可一直等到半夜12点多,他也没再联系我。

1月23日凌晨3点,我在睡梦中被手机铃声惊醒。李伟让我赶紧看新闻,我迷迷糊糊打开新闻客户端,上面显示着武汉市政府刚刚发布的通知:“自2020年1月23日10时起,全市城市公交、地铁、轮渡、长途客运暂停运营;无特殊原因,市民不要离开武汉,机场、火车站离汉通道暂时关闭。恢复时间另行通告。”

我大吃一惊,没想到“封城”的消息是真的,且落地如此迅速。忙问李伟现在的情况怎样,他说自己刚刚开车带着妻子、儿子和岳父母出发,正准备上高速,目的地是妻子的湖南老家。我问他这大半夜的怎么走这么急,新闻上也没说高速公路要封。李伟说既然已经“封城”,关闭高速和国道是迟早的事情。

回老家是早就计划好的,一家人原本打算23日上午出发,但妻子凌晨收拾行李时无意间打开手机看到“封城”通知,吓了一跳,一家人紧急合计一番,在不确定23日白天高速公路是否封闭的情况下,决定连夜出发。

“高速口上全是车,大部分是武汉牌照的,估计也是凌晨看到通知和我们想法一样的人,还有一些外地牌照的,估计是怕后面高速封了回不了家的在武汉的外地人,昨晚加油时人还不是太多,刚才路过油站,里面排队加油的车子已经排到了外面的公路上……”

特殊时期的恐慌情绪是容易被传播和放大的,李伟说自己在小区门口至少遇到5辆私家车,很多都是拖家带口、看到消息就立即选择出门的;开出小区后,李伟妻子想在小区外面的24小时便利店里买点饮用水和食物,进门后却发现很多居民正在店里“扫货”,饮用水、面包、方便面是主要目标,很多人甚至看都不看商品价格和品类,直接往结账柜台上搬——病毒迎面袭来,普通人想避开也是情理之中的事。这一情景更加坚定了李伟一家出走的决心。

“谁能想到,以前在美国大片里看到的场景会发生在自己身上,谁都说不清‘封城’之后下一步还会有什么动作,不是心里没底,谁愿意大过年的往外面跑……”李伟的语气中透露着些许无奈甚至无助。

我有些担心起李伟一家的身体状况。因为新闻上说,这次肺炎病情的潜伏期很长,疫情发生后,像我们这种曾在武汉生活过的人都有可能是潜在的病毒携带者。离开武汉,也就离开了对病毒最为敏感的反应区,往大里说,可能会带着病毒传播,往小里说,一旦自身发病,外地毫无准备的医院肯定不如身处疫区的武汉医院处置得当——至少,我当时是这么认为的。

我委婉地将想法讲给李伟,李伟沉默半晌对我说,目前外面的声音也很杂,谁也不知道疫情到底到了什么状况。小道消息满天飞,有人说武汉的医院已经人满为患,要排队几个小时才能看上病,反正说什么的人都有,自己也不可能跑去医院亲自看一看,“之前新闻上不是有个大连籍患者,在武汉看不上病,开车回大连反而得救的事情吗?这关口,只能站在自家人的角度上考虑了。”

我不好再说什么,只能嘱咐李伟路上开车注意安全,一旦感觉自己和家人身体有恙,赶紧就近找医院处置。

李伟说他知道该怎么做,让我在家也注意安全,虽然离开了武汉,但他预感我们这些身上贴着“武汉”标签的“幸运儿”,之后的境遇也不会太顺利。

李伟大我1岁,父母都是破产企业的下岗职工,为了生计四处奔波,至今仍在北京打工补贴家用。

李伟年少时一直跟随父母在各地漂泊,9年前为了能来湖北与女友结婚,拼尽全力参加了不下6场体制内考试,才终于得偿所愿;6年前为了能在武汉安家落户,借遍了所有的亲戚朋友,才在汉口买下了一套90平米的二手房。

搬进新房的那天,平时只能喝二两酒的李伟痛饮了一斤白酒,醉醺醺地跟我说,自己终于算是在武汉这座城市扎下根了,以后儿子可以光明正大的说自己是“武汉人”了,不用像自己当年那样,为了不被借读学校的同学欺负,有时说自己是湖南人,有时说自己是甘肃人。

再想想我自己,大学毕业后便来到武汉,读研、工作、读博,办了武汉的身份证、买了武汉的房子、挂了武汉的车牌,跟人说起武汉时,也会不由自主地把“华中地区唯一副省级城市”、“九省通衢”、“东方芝加哥”这些称谓自豪地挂在嘴边。

但谁能想到,一座上千万人口的特大型城市,一座哺育过我们又同时被我们守护过的城市,会被一场突如其来的疫情封锁,无论离开还是留下,我们的心里都有说不出的滋味。

就像这个凌晨的电话里,李伟最后说的:“虽然只是暂时离开,过后还会回来,但总是有种‘逃离’的感觉,一会儿想离武汉越近越好,毕竟家在那里,一会儿想离武汉越远越好,毕竟病在那里……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。”

1月23日,大年廿九。从早晨到中午,所有新闻都在轮番报道“武汉封城”的消息。父母看到新闻后,很庆幸我能在封城之前回到了老家。

但等到下午,我和父亲便开始不断接到各地亲朋好友的电话,询问我是否离开了武汉、身体是否健康。我和父亲只能告诉大家,今年情况特殊,不再去他们家里拜年,也不邀请他们来我家做客了。

很快,听说武汉市面上就已很难买到口罩、消毒水等物品了,连医院都缺。晚饭后,父亲去楼下药店准备买一些备用,不料跑了很多家,都被告知N95口罩售罄,以往12元1包(10个)的一次性医用口罩也涨到了40元。花150元买了3包口罩和2瓶消毒液,回家之后就把我的车消了好几遍毒。

晚上11点,原定今晚坐动车回老家的同门打电话给我,声音很疲惫,说列车都停运了,他整个白天都在想各种办法离开武汉,但一直没有成功,现在又回到了学校,在寝室里发呆。

“幸亏你自己有车,说走就能走掉,中午时火车站附近有黑车,司机开价500元说送到孝感站,再从那里买票坐车。我嫌贵没坐,结果下午想坐的时候,价格已经涨到800一位了,还不拼车。”

同门说第二天想再去找一个相熟的有私家车的师兄,看能否把自己带出武汉。他的孩子刚满周岁,年前妻子一直催他赶紧回家,他因忙学校的项目,把归期一拖再拖,终于赶在年前忙完了,却发现自己走不了了。

1月24日,除夕,清晨我被父亲叫醒,说居委会的工作人员找我,已经给我手机打了5个电话了,前4个他没有接,最后一个接起来,对方着急忙慌地非要跟我讲话。

电话拨回去,一位姓张的居委会干事上来就问,“是不是刚从武汉回来?”我又把自己从武汉到襄阳、又从襄阳回老家的行程跟他讲了一遍。得知我没有发烧、咳嗽等症状后,张干事似乎松了一口气,嘱咐我这段时间不要出去串门,身体有任何情况马上联系他。

我先对张干事表示了感谢,但又不太明白自己从武汉回来的事情是如何被居委会获知的。张干事告诉我,因为我的车就停在小区外面的公共车位上,他们居委会从昨晚开始,连续接到了十几个电话,不断有居民举报说,“有辆鄂A牌照的轿车晚上偷偷回来”,有人在电话里信誓旦旦,说自己亲眼看到“从车上下来3个人,相互搀扶着,好像病得走不动了”,还有人说“一个操武汉口音的人从车上下来,说是回来治病的”。

张干事说,自己是通过车上的挪车电话找到了我,如果我再不接电话,居委会就要联系医院和派出所派人来家里找我了。

我有些无奈,但也没有办法,紧要关头,社区居民有警惕性是好的,但我分明是一个人回来的,也不会说武汉话,不知他们举报的“3个人”和“武汉口音”是哪里来的。

我又给李伟打电话,问他在湖南老家怎么样,他却告诉我,自己全家人正在去珠海的路上。我大吃一惊,问不是回湖南吗,突然跑去珠海做什么?李伟很无奈,说这事儿说来话长了。

他们一家人到达湖南衡阳是23日中午12点。一行人还在镇上买了一些礼品,打算回李伟岳父在村里的老房子过年。上午9点的时候,岳父就在车上联系了还在老家生活的大哥,岳父大哥对他们一家的归来没说太多,还让他们路上小心。

但等到中午,车子就要进村了,岳父又接到了大哥的电话,劝他们“不要回来了”,说村里上午开了会,不许武汉回来的人员和车辆再进村,已经进村的也要全家隔离。村干部还着重点了岳父大哥的名字,让他“以全村利益为重,以村民健康为重”。

李伟开了一夜的车,只想找个地方休息,既然不能回村了,便想在镇上找个酒店先住下。但很快他就发现,镇上的所有酒店都拒绝接待持有武汉身份证的旅客,有些酒店甚至直接禁止他那辆鄂A牌照的车停靠。

李伟没办法,换妻子开车继续前行,目的地改为了江西赣州。

和我成为同事前,李伟曾在那里工作过3年,对那边情况比较熟悉。车子开上泉南高速后,他给以前的同事打电话,相聊甚欢,同事还纷纷嘱咐他“注意安全”。李伟本来很高兴,以为可以在赣州落脚,然而,当前同事得知李伟一家即将赶来时,又纷纷告诉他“千万不要过来”,说赣州市里正在四处搜索鄂A牌照的车辆和他们这些封城前从武汉出来的人员,城里的情况听起来甚至十分夸张。

“有位以前关系不错的同事在电话里用了‘抓’这个字,不知是他无心还是他的上级本就是这么交代的,但咱们干警察的,对这个字最敏感,一瞬间,我便打消了前往赣州的念头。”李伟说。

赣州不去了,李伟在泉南高速上就近寻找出口下了高速,出收费站时,已经有人在出口测量司乘人员体温了。虽然一家五口无人发热,但李伟妻子因为之前患有咽炎,多少有些紧张,不经意间咳嗽了一声,便被全副武装的检查人员带去了隔离区,反复确认没有患病风险后才被放回。

我问李伟下一步怎么办?李伟说,先到珠海吧,原本家人就打算今年过年来珠海旅游,之前因为考虑到自己的腿部手术不能长时间开车所以作罢,这次既然阴差阳错地出来了,索性直接去那边跨年得了,也散散心。

我问他能否确定珠海那边接不接待,李伟说,只能试试看了。不过他又说,自己原本的第三个目的地是广东韶关——他父母早年在那边工作过,自己也在韶关的中学借读过一年,对当地情况相对熟悉。但他跟韶关开酒店的朋友联系了一下,对方同样告诉他,自1月21日起韶关市有2例确诊后,酒店经营者就对武汉旅客风声鹤唳了。

“还是去住大点的城市吧。”朋友这么劝他。

除夕夜,一家人吃完年夜饭,我按照家乡习俗开始给亲朋好友打电话拜年。大多数接到电话的亲友都会问我一句:“回来了还是在武汉?”我赶忙主动说,自己已经回到老家,正在家中“自我隔离”,今天电话拜过年,春节就不见面了。

打电话给同门,他说早晨在苦苦恳求下,师兄终于同意开车带他尝试离开武汉前往孝感,但两人在硚孝高速上被警察直接拦下,后来又在沿途多个服务区和高速出口徘徊等候了9个多小时,直到晚上6点确定完全无法离开武汉后,两人才无奈返回市区。随后同门获知了武汉周边鄂州、黄石、黄冈、孝感等市县也已陆续“封城”的消息,彻底打消了返乡念头。

我跟着他叹气,劝他在学校多保重,又说自己寝室里还有一些食品和生活用品,如果需要的话,可以找舍管开门去拿。

再打电话给李伟,李伟说已经赶到珠海了,但情况依旧不不太乐观——绝大多数酒店不接受自己一家的投宿,问了当地朋友,朋友建议他去景区的五星级酒店询问一下,那些酒店运营方式成熟,对从疫区过来的游客应该有相应的接待方案。李伟在朋友的指点下找到一家高档酒店,用自己曾经的甘肃身份证办理了入住。但岳父母在使用武汉身份证办理入住时,遭到了酒店的拒绝,眼下他们还在与酒店前台交涉。

后来李伟跟我说,那天直到凌晨,酒店才勉强同意他的岳父母开房入住,就这样过了个除夕夜。

大年初一早晨,我又给张干事打了电话——按照居委会的要求,我从22日回家后,每天都要定时给张干事打电话,汇报自己的体温和健康状况。

张干事一如既往地嘱咐我不要出门、不要见客,如果感觉身体不适马上联系他。然后又说,这样做只是目前防疫大局需要,并不是对我这样的武汉返乡人员有什么偏见,请我不要介意。我明白他的职责和难处,两人之间的交流还算愉快。

但到中午,张干事却突然打来电话,客套一番后,他有些支吾,似乎有什么话想说但又有所顾虑。

我请他有话直说,张干事在电话里叹了口气,问我能不能想办法把我的车“处理一下”——周边居民对鄂A牌照的车实在太过敏感,不断打电话到居委会和派出所举报。小区有几位老人还打过多次电话,说车就停在自己散步的必经之路上,每次路过都会觉得自己身体“有症状”。

我被气笑了,张干事也无奈地笑着,我问他那我该怎么“处理一下”,总不能把车牌撅了吧,那是违法的。

张干事让我别介意,社区老年人多,对武汉疫情很敏感,建议我照顾居民情绪,找个不显眼的地方停车,这样既照顾周围居民情绪,又保障自己车辆的安全。如果确实找不到的话,他来帮忙找。

我无奈地摇摇头,也只好先对张干事表示感谢,然后出门寻找那些“不显眼”的停车位。

1月26日,大年初二,早上我出门去车里拿东西,发现昨天自己好不容易找到的那个“不显眼”的停车位旁,竟立了一块破木板做的牌子,上面用毛笔歪歪扭扭地写着:“不欢迎武汉车辆,在此停车后果自负!!!”

看着那3个大大的感叹号,我把破木板扔到一边,心想索性开车出去转转吧。

街上冷冷清清,车行1个小时,刚进了南部山区,就看见沿途村庄大多都在入村道口上立着牌子,上面用红纸黑墨写着“劝返点”三个字。牌子旁边坐着几位戴口罩的工作人员,应该是负责劝返外村前来探亲的村民的。

路过一家乡村超市,我想下车买瓶饮料,不料超市旁边恰巧是一个村庄的劝返点,还未等我熄火,劝返点的几名工作人员便如临大敌一般向我走来。路边的行人可能也注意到了我的车牌,立即用惊恐的眼神看着我。我见情势不妙,赶紧开车离开,从后视镜里隐约看到他们纷纷掏出了手机。

上了317国道,后视镜里立刻出现一辆闪着警灯的面包车,一直跟着我。不像警车,也不像救护车,车前排坐着两名身着白大褂、戴着口罩和护目镜的人。我加速它也加速,我减速它也减速,我不知道这辆车的目标是不是我,走到一处相对荒凉的地方,我索性把车停在路边,没想到那辆车也在距我几十米的地方靠边停车了。

看来还就是奔着我来的,但也没想抓我,只是想赶我走而已。我苦笑一声,上车继续前行。直到临近绕城高速时,那辆面包车才从一个路口掉头返回。

我忍不住又给李伟打了个电话,想跟他絮叨几句。可李伟却告诉我,他已经行驶在许广高速上了。我有些诧异,说好不容易才住下,这又要去哪儿?他却说,26日一早酒店便通知所有武汉来的旅客离开。

他们前脚刚离开酒店,珠海市政府和公安局的工作人员就给李伟打了电话,说在另外一家酒店包了一个楼层,所有武汉过来的旅客统一搬到那个楼层去,平时没有特殊事情就不要离开酒店,“其实就是换种说法的隔离观察”。

李伟说,虽然自己心里明白,无论是酒店方还是政府,这样做都是对的。但“与其在这隔离,不如还是回去吧,毕竟回去……”李伟话没说完,我猜他后面想说可能是“没有歧视”吧。

“一家老小,就想安安稳稳过个年,规避点风险……早点知道肺炎的事情这么大,大家要是能提前做个准备,也不至于现在被人赶着到处跑……”李伟似乎有一肚子委屈。

我劝他先想想后面怎么办。李伟说,眼下实在不敢带一家人回武汉,要不就去湖北荆州吧。岳父母在荆州某单位宿舍区有套老房子,一直没收拾,回去收拾一下,先把年熬过去吧。

“以前都是出来‘追逃’的,这次真是切切实实感受到了‘被追逃’的滋味。”

我依旧担心李伟的腿伤,他却说自己眼下更担心的是车上拉着的一家老小。2000多公里的行程,因为无处落脚,自己只能跟妻子轮流在高速公路疾驰,偶尔路过人少的服务区才敢下车休息一下,也不敢久留,再迅速离开。儿子几次哭闹着要下车,岳父母一路晕车,他和妻子也已经非常疲惫了,实在不想再这样跑下去了。

返回湖北是无奈之举,也是他唯一的选择。

尾声

同门给我说,他回学校后领到了学校免费发放的“年夜饭”,一边吃饭一边与家人视频,算是度过了2020年的除夕夜。学校食堂过年期间供应三餐,他在武汉不用饿肚子,我宿舍里存放的腊肉被他拿去一些,又从宿舍管理员那里借来了炊具,有时也给自己改善一下伙食。

1月26日晚上9点,李伟给我发微信,说自己已回到荆州,家中一切都好,暂时没有感染症状,现处于“自我隔离”状态,请我放心。

1月27日上午8点,我向居委会张干事通报体温和身体状况之后,他告诉我,已经帮我找到了一处相对隐蔽的停车位,让我尽快把车挪过去;也是这一天,学校的通知发来了,2020年上半学期的开学时间延后,何时开学等待通知。

(所有人物皆为化名)

编辑 沈燕妮


评论请前往 2049BBS.xyz已被墙

本站已被屏蔽,分享到墙内时请转本文的 GitHub 原始页面 抹不去的“我从武汉来”丨人间,或者查看可直连的镜像 网站
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。此处收录仅供存档研究,不代表本站立场。